第5章

生活总是悲喜交加,你永远都不知道接下来要一迎接的将会是什么。

皇后的确救活了,却也快要死了。

那样纤弱的人,本来身体就差,落水之后生了场重病,加上郁结于心,连一个月都没能挺到。

皇后知道是我救了她,弥留之际,竟然遣人将我找了过来。

精致的寝宫之中安静空旷,她快要死去,临死前却连一个来看她的人都没有,

宫人引我走入了皇后的寝室,里面简洁朴素,只有必要家具,连花草都没有布置。

内心要荒芜到什么程度,才能让一个人连生活都不再鲜活。

我走进帷帐,皇后的随身女侍跪在床沿边,握着她的手,听见脚步声,她回过头。

因为之前痛哭过,她眼眶浮肿,见到我来,飞快抹了两下眼睛,将皇后的手放好,起身垂头立在一边。

皇后依靠着枕背,青丝披散,将那张娇小的脸庞衬得惨白。

听见我来,皇后的眼珠转了一下,视线落到我身上,「到最后,竟然是你。」

那声音像是灌进破窗的风声,含混呜咽,她缓缓伸出瘦骨嶙峋的手,晃了一下,示意我过来。

我走到床沿边坐下,接住了她的手。

那只手我已经摸不到肉感,皇后消瘦得快要脱了相,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更大,泪水如泉一般涌出来。

「他到底不愿见我,只因我是孙家人……」她死死咬住嘴唇,情绪太过,已经咬出了血来,「只因我的姨母,杀了他的母妃。」

血珠漫过了下巴,我只得用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,「不是你的错,你不要难为自己,你快松口……」

我胡乱用袖口抹去她下巴的血,想要叫宫人,却发现连那女侍也已经离开了。

寝室之中,只剩下我与皇后。

她在不停地说话,仿佛想要将这辈子都未曾与付庭彦诉说的恋慕与痛苦,统统留在这里。

皇后爱了付庭彦很多年,可这些爱慕也全部因为孙太妃,全部深埋进心中。

她越说力气消耗得越快,整个人都在艰难地呼吸着,失神的目光逐渐明亮,散发着生机。

「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你。」

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后的笑颜,干净纯粹,「不是羡慕你的盛宠,而是羡慕……付庭彦这辈子的温柔,都只给了你。」

全部的柔情都给了一个人,而你沾不倒半分,你的死活,你的苦悲,与他何干?

这不叫冷血,是可怕的专情。

难言的情绪抵在胸口,让我如鲠在喉,我对她念叨,你会好的,等你身体好些了,我一定帮你想办法求求陛下,让他放你出宫,你可以去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,你去过沙州吗?那里是我的故乡,有风情独特的乐曲,高眉深目的胡姬,还有在中原见不到的沙漠……

即便我这样不停地说着,皇后也不愿意听下去了。

她松开了我的手,再也没有醒过来。

我愣怔着凝望她的面容,最终失声痛哭。

皇后的事情给了我很深的打击,这令我更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付庭彦。

我从沙州而来,从未见过付庭彦,铁血帝王怎么会对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付诸真心。

我更信付庭彦是馋我的身子。

但也不对,因为我只与他睡了一回,估计那次他也难忘至极,毕竟肩膀被我掰脱臼,后背都被我抓花好几道。

从那次以后,付庭彦再也没有跟我睡过。

我也不敢接受皇后口中「全部温柔只给了你」的说法。

皇后下葬那天下了场细雨,天空灰蒙,又阴又冷,我在宫中,朝着皇后送灵队伍的方向,施了一礼。

哪怕是死,付庭彦都没有夺去她皇后的名分,或许这也是付庭彦唯一能做的了。

可后位一空,自然有人想要成为它的新主人。

而我没有根基,又深受恩宠,就成为了女人们的众矢之的。

为首的便是明妃殷姚。

殷姚出身万州殷氏大族,父亲是兵部尚书殷林升,是一位深受付庭彦器重的大臣,加上近来一直在与匈奴打仗,殷林升受到的关注更为密切。

是以殷姚觉得自己有把握坐上这位子。

针对我的事件起源于为了救皇后,我言语威胁两外两位嫔妃的事。

之前因为皇后的事,我一直在付庭彦的面前表现得很紧张,我生怕一切都不过是假象,而我却信以为真。

而我这样的态度,让付庭彦很不舒服,所以在执行那道「惑君文书」时,我们都很不自在。

付庭彦一直在咳嗽,我向陈内侍打听,说因为与匈奴的战事,付庭彦近日来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吃上一餐饭了。

所以我找阿嫣做了一份粥,权当是缓和关系的一份小礼物。

这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傍晚,我拎着东西去奉霖宫,结果到了门口便与殷姚撞见。

她穿了一身明艳的衣裙,发簪与妆面也精心装扮过。

因为是殷尚书家中的嫡女,或许是自小便宠在掌心,殷姚多了几分骄纵任性的气势。

而这种气势已经不经意从眉眼间流露出来。

我意识到,对方是来找事儿的。

我劝她回去,付庭彦现在因为战事焦头烂额,殷姚这个时候来,只会引火烧身。

可殷姚不信,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,扬言有要事面见陛下。

吵嚷声终于引来了付庭彦。

奉霖宫中只有他自己一人,连开门都要他亲自动手,付庭彦阴沉着脸从里面出来,殷姚快步走到付庭彦面前,双气一弯跪在地上,将当日在夜宴上的事情说了出来。

她说我恃宠而骄,还当众脱衣,有辱皇室颜面,希望付庭彦重责我。

付庭彦的面色不改,眼中隐现不耐,他走上前将殷姚扶起来,语气平静地告诉她,当时是情况危急,可殷姚不愿放弃,说任由我肆意妄为,终有一日会祸乱宫闱。

他安静立在原地,听殷姚说完,眸底终于蓄着一丝寒霜。

「那就等到她祸乱宫闱的那天,我亲自拧下她的脑袋。」

我敛着气息缩到了一边,今晚的陪伴注定更加难熬。

最后殷姚是哭着走的,我不声不响地等他进去后,再跟进去,付庭彦却在我面前站住。

压迫感令人心悸,我只好状似平静地回望。

「憨货互啄。」他骂道。

怎么连着我也成憨货了?我什么都没说啊……

我直勾勾地看着付庭彦走了进去,被他气得够呛,又没有办法,只得忍气吞声地跟了进去。

案几上的卷册,似乎又多了一些。

付庭彦并没有留意我,人埋进书案之前,问了我一句。

「那是什么?」

「给陛下做的粥。」说着,我打开食盒,将粥拿出来,「陈内侍说,陛下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,妾就带了一些。」

「我不吃没检查过的食物。」

你怎么事儿这么多,我心中暗骂,又强压着火气,叫了他一声。

「陛下。」

他着才抬起头,我端着粥碗,用汤匙要舀勺,放进嘴里,咽下后吹了个口哨,又将碗放到案几上,「陛下吃吧,妾试过毒了,妾没死。」

回应我的却是一声呵笑。

付庭彦低头着卷册,「倒真像殷姚说的,平日对你太过纵容。」

我的气血瞬间冲上头顶,真想一巴掌拍碎这人的天灵盖。

只是我还尚未付诸实践,腹中忽然传来肝肠寸断般的剧痛。

痛感逼得我弯下腰,继而带来的失衡感,让我直接跪在了地上。

付庭彦察觉到了我的异样,抬起头来望向我,我的胃里一阵翻涌,当场吐出一口血来。

逐渐模糊的视线中,是付庭彦的身影。

他推开卷宗,飞身向我而来。

付庭彦的手臂用力拥住我,我的头贴附在他胸口,隔着衣物能够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。

他朝着殿外冷声喝道「叫太医」,而我却听见了他声音里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
我已经说不出话,只得用力拽了一下他的衣袖,用眼神示意桌案上的那碗粥。

「我知道。」他托着着我的头颈,低声说道,「坚持住……蒋暮,跟我说话。」

那是我能听清的最后一句话,付庭彦的五官开始重影模糊,如同被水稀释开,我想极力听清他在说什么,可是连他的声音也渐渐飘远了。

意识开始下沉,我再也坚持不住,合上了眼睛。

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,醒来的时候,人躺在床上,空气中漂浮着安神香的气息,我望着屋室内的陈列,发现这里是付庭彦的寝宫。

最先走过来的是屋中的宫人,听见声响,走进帷帐,见我醒来,连忙出去唤人。

安静的屋室里有脚步声传来,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挑开帷帐。

是付庭彦。

他的下颌线条干净凌厉,薄唇绷成一道线,面色有些憔悴,带着一种颓唐的美感,魅力丝毫未减。

付庭彦伸出手,想要触碰我的脸颊,途中却又收了回去。他小心翼翼地,仿佛我被他触及,就会破碎。

「我没事。」我还没有什么力气,声音听上去有些萎靡,「让陛下担心了。」

他无声敛目,所有的情绪都被悄然掩盖。

「是我大意了。」

可这与他无关。

我挣扎着从床上直起身,付庭彦伸出手,将宽大的手掌托在我的肩胛处,温暖而有力。

「与陛下无关。」我坐起来问他,「那碗粥可曾留下?」

「已经派人去验了,粥中的碎肉有毒。」

这碗粥是阿嫣亲手做的。

我询问,「阿嫣呢?阿嫣在哪儿?」

「正在审讯,已经三日。」

付庭彦的眼睫微动,平静地说出了真相,没有要瞒我的意思,我心中的惊慌如野草疯长,急迫地对他讲,「陛下,阿嫣是我的人,自小与我一同长大,从未涉足过深宫,未曾与陛下有过牵扯,她没有下毒动机。」

付庭彦的眼底暗含压迫,「有没有动机,等供词出来,自然知晓。」

阿嫣性情耿直,宫中审讯的手法众多,说不定连命都要折进去,即便问出真相,谁能保证不是屈打成招?

「陛下让我见见她。」我握住他的臂膀,「让我来查,我定会找出真凶。」

「给你两个选择。」付庭彦沉吟了一瞬,打量着我,「第一个选择,由你来查,毒害皇帝是重罪,如果你查不出来,后果由你一人承担。」

「我选一。」

后面第二个选择我没有听,如果阿嫣坐实了毒杀的罪名,或许我也会被牵连问罪。

我忽然觉得很庆幸,在付庭彦之前吃了那碗粥,不然阿嫣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。

阿嫣是我在这里最亲近的人,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,只有我,才会为了她竭尽全力揪出凶手。

我定定望着付庭彦,而他对我的选择似乎并不满意,但终究没有再说下去。

当晚,阿嫣当晚就被送到了这里。

她受的都是鞭伤,中衣带血,面色惨白,目光却依旧不掩锋芒。

两个宫人像是拖死狗一般将她带过来,见到我,泪水顿时隐没了阿嫣的睫根,她抖着嗓子叫了声小姐。

那些血痕,仿佛是抽在我身上,我浑身的皮肉也在隐隐作痛。

趁她还在这里,我赶紧给她上了些药,接着向阿嫣问起事情的缘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