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黄粱梦

月满如盘,秋叶飘零。

在这寂静的仲秋之夜,贡院中却燃着几盏幽魂似的灯火。一名赶考的男人正在灯下挑灯夜战,烛火照亮了他光洁的脸庞,他风华正茂,正是一生中精力鼎盛之时,不知为何却面带愁容。

这已是他第三次参加秋试,屡战屡败,连个举子都没中上。时光飞逝,转眼他已年届而立,如果此次再不能得个解元回去,怕是无颜面对辛苦供他读书的发妻。

寒蝉微泣,夜色朦胧。

在秋虫轻鸣中,他似乎听到了一丝怪异的响动,他讶异地抬起头,只见有一个人影立在庭院之中,正面对他的所在。

黑暗中他看不清那人面目,依稀是个书生打扮的男人,只听那人轻轻地问:“你想要夺取功名吗?”

中年人如被魔怪攫住了神智,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
“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?”

那是他一生的追求,为了那金榜题名、无上荣光的一刻,让他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值得,因此他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。

那人发出轻蔑的笑声,踏破黄叶,向他走来。

次日秋风乍起,一名正当壮年的学子在贡院中悬梁自尽了,他的身体挂在隔间的横梁上飘荡,宛如一抹风干的影子,一支秃笔,从他的指间滑落。

而在他脚下的书桌上,纸镇下却放着一张洋洋洒洒足有万言的考卷,文辞华丽,论点鲜明,似乎是他临死前一挥而就。

考官在仵作抬走他的尸体后,看着那张残卷,不禁为他的才华横溢连连叹息,如果这张试卷交上去,今秋的解元非他莫属。

可惜生命消逝,再辉煌的文章也终将化为尘土。

这是发生在天圣八年的怪事。

十年后,同样是在繁华热闹的东京城,同样是秋高气爽的秋日,同样是学子纷纷赴京赶考的解试之时。

在一家装修奢丽的客栈中,王子进望着窗外西斜的日头,迫不及待地拉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的绯绡出门。

绯绡一抬头,见他竟换了件水绿色绸缎长袍,戴一顶镶着翡翠的纱帽,就连手中的折扇都挂上了珠玉扇坠,哪里还有读书人的模样,倒像是哪个富贵人家走出来的衙内公子。

“你这便要去寻花问柳了?”见王子进这副模样,他不由哑然失笑。

“谁说要去那花柳之地了,只是闲来无事,随便走走。”

“既然如此,那恕不奉陪了。如此凉爽的天气,不如在家睡觉。”

“你怎可不去,不然银两谁来拿啊?”王子进立刻急了,拉着绯绡便匆匆走出了客栈。

两人在东京城的瓦肆中走了半晌,明月已经爬上了柳梢,绯绡望着王子进涨红的脸色,晶亮的眼神,早已看穿他的心思,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,将他带到了灯红酒绿的花街。

只见一条街上卖酒的花娘巧笑嫣然,门前都挂着醒目的红灯,恩客络绎不绝,竟然比白日里还热闹几分。

“果然是大城市啊,不虚此行,在家乡哪见得如此场面?”王子进顿时看得瞠目结舌,连连感慨,“古人云:书中自有颜如玉,果然没错!”

绯绡听了不由一愣,“此话怎讲?”

“若不是我读了几年的诗书,怎会来赴这科举,又怎会来到东京,更到何处去见这如此多的佳丽?这难道不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吗?”

“我记得好像不是这个解释啊?”绯绡被他逗得连连失笑,对王子进的花痴歪理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
两人正说着,突然从街边走出来几名花衣女子,拉着二人的胳膊,就往各自的艺坊里拽。

“这位公子来我家吧,我家锦瑟姐姐的琴艺可好了呢。”

“到我们这里看看吧,有今年的新丰美酒,定不会令二位失望。”

一股刺鼻的香气在夜风中浮荡,直熏得人无法呼吸。

王子进初来乍到,哪见过这温柔迷阵,几句温言软语入耳,连心都飘飘然起来,就要随她们走了。

可是在灯下定睛一看,几张浓妆艳抹的面孔都平庸至极,衬上那身花衣服,宛如姹紫嫣红里夹着一个面团,脸上的脂粉厚重得如冬日瑞雪,哪还看得清肌肤的底色。

他再回头看看绯绡的一张俊脸,如玉一般莹白透明,眉不描而黑,唇不涂自丹,简直就是云泥之别。

“多谢各位姑娘,还是算了,绯绡我们快走吧……”他吓得连连摇头,拉着绯绡便跑。

“哎呀呀,怎么尽是些庸脂俗粉?难道东京就是如此水准吗?踏遍天涯,倒叫我去何处觅佳人啊?”王子进言语中尽是掩不住的失望,怕是他科考落榜都没有如此伤心。

“这你就不懂了,普天之下,绝色本就是少数,如此容易便教你遇到了,估计不是精魅就是鬼怪,是要取你性命来的……”绯绡幸灾乐祸地回答。

王子进见他一张玉面皎如明月,在灯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朦胧的光辉,确是美得不似凡人,不禁连连摇头叹息,“你所言极是……”

当下心如死水,对路遇绝色佳人再不抱期望。

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,但见前方不远处的一扇门前,人竟骤然多了起来。那门前的十几丈路都挂满了红色灯笼,宛如一串串珊瑚玛瑙,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光辉,替文人骚客引路。

而在大门前,居然有几十人聚集围观。

王子进挤进人群,遥遥望去,只见那大门上挂着一幅精致匾额,上书“牡丹园”三个字,字居然是水红色的,透着一丝暧昧之情。

“听说今晚沉星姑娘又要表演歌舞。”

“好像是要在湖心桥上献艺,不知要花多少银子才能换得上座。”

王子进听了,立刻心花怒放,看来这位沉星姑娘定是位美人了!忙拉了旁边一位商人模样的人问道:“这位沉星姑娘相貌如何啊?”

“咦,你不知道沉星姑娘是东京一等一的花魁行首吗?自是色艺双绝了。”那男人惊道,似乎不敢相信还有这等没见识的人。

“好!”王子进像吃了定心丸,拉住了绯绡的衣袖,“我们进去看看。”说罢竟一马当先,抢在众人之前,挤进了牡丹园。

园中是一番曼妙景色,曲径两旁种满了鲜花,就连树上也挂着紫色、粉色的帷幔,乍一看,宛若入了仙境。空中飘荡着轻缓的丝竹之声,更有风流的男人与妩媚的姑娘在花前柳下饮酒调情。

两人刚进来,便有一位龟公热情地跑出来迎接道:“二位公子丰神俊朗,可要哪位姑娘相陪?”

“就叫你们的沉星姑娘过来吧。”王子进挺直腰杆,朗声说。

“呵呵呵……”那龟公掩嘴偷笑,“二位是初来乍到吧,不知沉星姑娘是我们东京第一花魁吧?怎的是说叫就能过来的啊?”

“那你便说吧,那沉星姑娘如何见法?我们这便去见。”

“那二位这边请,今夜刚好有她的歌舞,可凭银两换得座号。”那龟公便带着二人进入一个凉亭中,亭中放了长桌,上面放了一份写满了字的熏香细绢。

“二位请看,今日沉星姑娘就是要在后花园的湖中表演才艺,在湖边的凉亭中是十两银子一位,在湖中的回廊中观赏是五十两银子一位,若是在湖中的画舫中观赏的话便是没有顶价了,因为座位有限,自是价高者得……”

“绯绡、绯绡,你是不是有许多银两啊?我们去买最好的位子吧?”

“哎呀,不就是一位美人嘛,百年之后便是白骨一堆,有何看头啊,不去!”绯绡俊脸一冷,连连摇头,斩钉截铁地拒绝了。

“可是百年之后我也是一堆白骨了啊,我不会介意的……”

“不去,无聊,我会介意。”

“绯绡,我见你每日只是吃烧鸡,没有什么变化,你可知这鸡有多少种做法吗?”王子进附在他耳边说。

绯绡听了立刻来了兴致,急切地问:“快说、快说,这鸡还有什么吃法啊?”一双凤眼中竟闪烁出兴奋的光芒。

“有用冬笋、冬菇炖的双冬鸡汤,有用泥烤制的叫花鸡,还有在鸡腹内填满了香料的用荷叶包了熏的熏鸡,都是皮香肉嫩,有的鸡肉入口即化,有的筋骨相连,甚是筋道,美味各有千秋……”

“啊啊啊!我都没有试过啊,因为第一次吃的就是烧鸡,竟不知鸡有如此多的做法啊!真是枉活了这许多年,咱们明日便去尝试吧?”

“那你要陪我看了歌舞我才陪你去吃鸡……”

他话音未落,便听绯绡高声叫道:“老头,我要两个最好的位子!”

绯绡大方地掏出银子,很快就有一个梳着双环髻的丫鬟提着一盏花灯来为二人引路,一路九曲三折,突然眼前豁然开朗,一潭明亮的湖水就荡漾在前方。

“客官这边走,就可上画舫了。”丫鬟说着引二人上了一个凉亭,亭外的湖面上有一个雕柱画檐的画舫,简直就像把一座楼台搬到湖中一样。

那画舫上下两层共四十余个位子,都是梨花木的座椅,椅上铺着锦缎坐垫,坐上去甚是舒适,旁边更有丫鬟捧着香炉果盘在伺候着。

绯绡对这舒适奢侈的画舫似乎很满意,窝在椅子上吃起葡萄,王子进则一刻也坐不住,伸长了脖子等美人出场。

不过片刻,画舫缓缓开动,如一座水中楼台,向湖心驶去。只见湖心中立着几个矮塔,里面燃着灯烛,将湖面照得如同白昼,天上的一轮皎月,投映在湖面,随着水波的流动,碎了又聚,聚了又碎,美丽幽静。

“不知这美人何时才能登场啊?”王子进正等得不耐烦呢,便听湖面上传来几声琵琶的声音,清冷而幽远,紧接着,繁闹的丝竹声随后而至。

“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。滟滟随波千万里,何处春江无月明……”婉转的歌声踏浪而来,唱词却是被称为一首冠全唐的《春江花月夜》。

那歌声一响起,周围的人都叫起好来,掌声不绝于耳,但是掌声、丝竹声、叫好声,似乎都压制不住那歌声,竟如丝如雾般,钻到每个人的耳中去,跌宕起伏,说不出的舒服受用。

一首歌尚未唱完,便见一艘画舫出现在湖面上,上面一干女子,手持乐器正在演奏,穿的皆是素白,衣裾随风飘摇,仿若仙子下凡一般。

只有正中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,盘膝而坐,正抚琴唱歌。但见她微微低着头,看不清眉眼,只见秀发如云,身姿曼妙,稍一动作便如花枝舞风,流露出万种风情,一见便可知是位美女。

看客们一见到这女子现身,立刻停止了喧哗,都被这美妙的景象摄住了心魂。

“……不知乘月几人归,落月摇情满江树。”转眼间那红衣女子就唱完了一首曲子,推开古琴,抬起头来。

这一抬头,似乎连月亮都失去了光辉。

王子进只觉眼中的秋夜、湖景、明月尽数消失,只剩下一张芙蓉春风面,一双灿若晨星的眼。

恍惚间只觉得这世间的春色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:她动,如弱柳扶风;她笑,如桃花初绽,美艳不可方物。

接着只见这美人站起来说了什么,王子进却浑然不觉,一双眼睛如蚂蟥般只是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脸上,已然如痴如醉。

随即乐声再次响起,却不似方才高雅清幽的曲子,而是纷乱繁华如百花齐放的舞乐。

画舫上的红衣女子随欢快的曲声翩翩起舞,露出红色薄纱舞衣下的纤腰玉腿以及丰盈雪白的胸脯,令一众看客都看直了眼。

偏偏她气质娇媚中带着童稚,跳着艳舞也毫无情欲之意,恍如彩蝶飞舞,春燕穿柳,令这深秋的湖面上遍布春意。

快乐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,似乎不过片刻工夫,王子进还看得意犹未尽,曲声渐歇,表演便结束了。

只见那女郎袅袅婷婷地拿起一只绢布缝制的花球,柔声道:“多谢各位看官捧场,小女子感激不尽,但良宵总有尽时,各位如能接得花球,可否赏脸陪沉星把酒言欢?”

话音刚落,湖面上便立刻炸开了锅。

“我的,我的!”

“赶快往这边抛啊!”更有人的胳膊越过别人头顶,自是迫不及待,岸上的人更是推推搡搡,你不让我,我不让你,都是为了争个好位置,接那花球。

“绯绡,绯绡,帮帮忙啊,我想要那花球。”王子进边说边拽着绯绡的衣袖,声音急切得快要哭出来。

正说着,花球已经从那女郎手中脱手而出,绯绡凤眼微斜,向空中吹了口气。只见那花球便如同有了生命般,在空中几个起落,就扑到王子进怀中。

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叹息声,更有人咒骂不停,王子进欣喜若狂地抱着花球,手足无措,不知等会儿见了美人该如何是好,又该说什么讨她欢心。

他正在思量,那艳丽无双的红衣女子已经坐着小船来到了画舫前。

可她并不看王子进,却一直盯着绯绡的脸,王子进兀自抱着花球,看了看绯绡,又看了看这漂亮的少女。但见一个白衣胜雪,风度翩翩;一个是艳若桃李,风情万种,真是一对绝色璧人。

王子进的心不禁凉到了底,早知如此便不带绯绡来了,自己往他旁边一靠,本有三分丑,现在也变作五分了。

可是那美貌少女却回过头,俏皮地朝王子进眨了眨眼,“公子的朋友怎么如此奇怪,怎么有异类的气息?”

绯绡却凤眼圆睁,从座椅中站起,将折扇指向她的鼻尖,“自己一身死人的味道,还有脸说别人吗?”

“啊!”少女被他吓得惊呼一声,连连后退,“公子何出此言?我好端端的,为何说我是个死人?”

周围的看客不禁面面相觑,明明一个是翩翩佳公子,一位是倾国美娇娥,怎么一个说对方不是人,另一个却连死人都搬了出来?难道最近流行这种调情的方法?

只有王子进明白是怎么回事,绯绡的话立刻让他的心凉了半截。怎么如此美妙的人儿,身上会有死气?但见那女郎明艳照人,天真烂漫,似乎不像假装,却不知这又是为何。

绯绡显然也没想到她一副懵懂模样,不由一愣,朝王子进低语道:“子进,我先回客栈了。你且与她去喝酒,把她灌醉了套些话出来。”

“绯绡,不要扔下我一个人啊……”王子进吓得抓住他的衣角,虽说这少女现在娇俏可人,难保不会喝醉了现原形,到时候就不知会变成什么东西了。

“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的,明日还要一同去吃鸡呢。”绯绡朝王子进眨了眨眼,就折扇轻摇,大摇大摆地离开了。

“公子你这位朋友真是奇怪,别人都巴不得跟我喝酒,他却躲走了。”那少女嗤之以鼻地说,美目流转,“这样的人,最是讨厌。”

“他只是不好女色,待我等会儿说给你听……”王子进连连替绯绡解释赔罪,可是不知为什么,他话一出口,却引来这红衣少女的一阵娇笑。

“公子,你那位朋友不好女色,而且气质特别,难道他……”片刻之后,两人在凉亭中共饮,才喝了两杯酒,红衣少女就又将话题转到了绯绡身上。

“我们待会儿再说他吧,不知姑娘如何称呼?”

“我叫沉星,沉鱼落雁的沉,星星的星。”沉星巧笑倩兮地回答,她的恩客中鲜有王子进这样老实的年轻人,觉得他虽然迂腐,倒也有趣。

“在下江淮人士,姓王名子进,此次初来东京,本是为了赶考而来……”王子进被她那双妩媚的眼睛迷得神魂颠倒,连绯绡说她身上有死气的话都忘得精光。

“原来你竟是位才子啊,能不能替我写首诗呢?”沉星听了立刻拊掌笑道,“我正愁没有好听的词配曲子。”

“当然,当然,只要姑娘不嫌弃……”

“对了,说到你那位朋友,他该不会是有断袖之癖?”沉星压低声音,好奇地问,漂亮的大眼睛中闪烁出兴奋的光芒。

王子进心想,他哪是不喜女人,他连人都不喜欢,平时只喜欢吃鸡。

可是见她期待的眼神,他又不忍扫了这美丽少女的兴,只好随口编了些绯绡的风流韵事。无非是话本上常见的那些,才子佳人一见钟情,又不得不分离的庸俗故事。

“唉,真是可怜,怪不得他神叨叨的,竟说我是个死人。”沉星以锦帕拭了拭泪,“算了,我不能跟个癔症病人置气,王公子,我们喝酒。”

她的话如警钟般敲醒了王子进,他突然想起绯绡说她身上有死气,再也不敢沉迷于美色,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。

“姑娘真是好眼力,如何能看出我这朋友特别?”王子进殷勤地为她斟满一杯美酒奉上。

“因为他身上似乎会发光,跟普通人不同。而且我还能看到好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,像是有的恩客身后会跟着奇怪的影子,这种人我都远远避开。”沉星笑眯眯地压低声音对他说,“还有和尚、老道要拿我呢,他们都叫我‘小妖精’,却不知道有太多男人这么叫我……”

王子进听到这里,差点被酒水呛到,连忙问:“后来呢?”

“那些和尚、道士都莫名其妙地消失啦,谁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把戏。”

王子进看着她巧笑倩兮的容颜,不由遍体生寒,看来绯绡说得没错,这美貌少女果非善类。

“今日得见姑娘,小生真是荣幸之至,请!”他连忙端起杯子一饮而尽,只想快快把这女妖灌晕,自己好脚底抹油,溜之大吉。

“王公子如此豪爽,沉星奉陪。”沉星端起酒杯,竟也一饮而尽。

王子进这才发现,她虽是名冠东京的花魁行首,似乎并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,言谈举止都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,处处真性流露。

若不是长了一副倾城的容颜,怕是这行首轮几百年也不会到她的头上。

两人边说边喝,甚是高兴,不觉已喝了两壶酒,王子进没灌倒沉星,自己倒先晕了,迷茫中只见沉星双唇微启,目光蒙眬,在月辉下如月宫仙子般秀美无瑕。

真是人间无此尤物,非鬼即狐。

“你好美啊,尤其是眼睛,真是朗若晨星……”

“嘻嘻,古人形容美女是沉鱼落雁,我却偏偏要让天上的星星也沉了下去,所以才为自己取名为沉星。”

“姑娘确实配得上这名字……”王子进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,一头栽倒在桌上,醉得不省人事。

沉星红唇微翘,瞧着他露出一个妩媚的笑,“想和我斗酒,再过几百年吧!”

此时天色已晚,朗朗秋夜上星子阑珊。沉星独自一人坐在庭院中,漂亮的脸上现出落寞的神色,托腮望着伏在石桌上酣睡的王子进。

“街口看相的大婶说,今年会有人带我离开这烟花之地,会不会是你这个呆书生呢?”

她伸出一只玉手,抚上了王子进的脖颈,按在他的血管上,感受着温热肌肤下流动的鲜血。

那灿若晨星的漂亮双眼中,眼神迷离,闪烁着贪婪的神色。

突然她凭空打了个激灵,急忙缩回了手,像是方从迷梦中醒来一般。

“睡得好香啊……”次日王子进伸了个懒腰爬起来,却是在客栈的床上,昨晚的一切,都恍若隔世,他正在回味与佳人共饮的美妙,就见绯绡一个人坐在床边,一脸急切地望着他。

“你总算醒了,赶快收拾收拾,快去吃鸡。我从昨夜起就没有再吃,真是饿死我了!”他迫不及待地嚷嚷。

“我昨夜喝醉了酒,现在正头疼得厉害,你要我去吃那油腻的鸡,莫不是要害死我?”

绯绡听了俊脸一沉,“那你就把昨夜看歌舞的银子还我!”

“走走走,我们去吃鸡……”王子进晃晃悠悠地拼命从床上爬了起来,事已至此,也只能舍命陪君子。

“昨夜我是如何回来的啊?”不过一会儿工夫,二人已坐在了东京城最大的酒楼醉风楼中了,面前摆着一盆天麻鸡。

“自是我把你接回来的,你在那边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。”绯绡边说还不忘喝几口鸡汤。

此时虽是秋季,中午的太阳仍毒辣灼热,烤得地面和火炉一样,也不知他怎么能喝进如此油腻的东西。

“这汤真是美味啊。”绯绡感慨道,“店小二,再来一份盐焗鸡。”

“那个……沉星没有说什么吗?”王子进面色涨红地问。

“有啊,她满口胡话,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望着我,还说被我的神情感动了,无论我爱上的是男是女她都支持我。”绯绡打了个饱嗝,“不过我看她天真烂漫,倒全无害人之心。”

“你说她身上有死人的味道又是为何?”

这时绯绡已经风卷残云般喝干了一盆鸡汤。

“每个人的味道各有不同,她的身上,有一种酸臭之气,很像是人死后散发出来的,估计她多半以喝血食生肉为生,那种妖怪身上常有这种味道。”绯绡抹嘴答道。

“啊?那她岂不是很可怕?”

“也不能这么说,她要是不杀生的话还没什么,反正人畜的血那么多,分给妖怪点也无妨,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理……”

王子进听了,竟觉得眼前的鸡骨万分面目可憎起来,这些鸡骨肉分离,沾了汤水,哪个又是想死呢?

看来不光是鸡,世间万物皆逃不脱被吃的命运,只是吃的方法有别而已。

正自发呆,突然一个柔美娇媚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:“王公子,想不到这么快就见面了。”

王子进一愣,一回头,就见身后站着一名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,不是沉星是谁?

只见她穿了一件粉色的轻纱,腰间束了一条翠绿的绸带,头发高高地挽起,在脑后盘了个低低的同心髻,手里执着一只象牙柄团扇,一双明眸妙目在扇子后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端的是丽色无双。

倒像是画中的仙女,哪里像什么茹毛饮血的妖孽?

“请问姑娘找小生有何贵干……”王子进刚刚还在跟绯绡谈论她,难免有些心虚,连忙站起身向她赔笑。

“这是东京城最大的酒店,怎么你能和朋友喝酒,就没有人能请我来吗?”

“哦哦哦,是小生驽钝了……”

“你倒真是驽钝,还有三日就科考了,还有时间来酒馆。”她说着还颇有深意地望着坐在窗边的绯绡,似乎为他深陷情伤惋惜。

王子进见她只盯着绯绡看,急忙踏上一步,挡住了她的视线。

绯绡却若无其事地喝酒吃鸡,对这倾国倾城的佳人竟视若无睹。

“王公子,你答应我的诗文,可不要忘了哦。”沉星见他吃醋,居然十分开心,轻轻拿起扇子,在他脸颊边扇了扇风,“等你金榜题名时,奴家还要唱你作的词呢。”

说罢,她如轻云出岫般,挟着一股香风,袅袅婷婷而去。

只留下王子进一人,站在喧嚣的酒楼中发呆,“科考……我还要科考呢,竟全忘光了……”

“阿嚏!好大的尸臭味,真是呛死我了。”见沉星走远,绯绡终于绷不住风流姿态,连打了几个喷嚏。

王子进回到客栈就开始挑灯夜战,可惜为时已晚,三日的光阴,弹指即逝,哪里够他泡墨水。

第三日黎明,他早早起了床,梳洗一下,便提起文房四宝要出门,这一去便是五日,前两日是锁院,待得八月十五才是正式考试,这期间所有考生都要住在里面,不得外出。

“绯绡、绯绡,还不快同去赴考?”王子进见绯绡还窝在被子里蒙头大睡,连忙叫他起床。

“谁说要去赴考了啊,你一个人去吧。”绯绡从被子里探出头,秀发如瀑,睡眼蒙眬。

“啊?你不是山阳书院的才子吗?”王子进诧异地说。

“嘻嘻嘻,地方的贡函我是有的,不过是使法术变的,真要去考取功名,只怕那官印会将我压得现了原形。”绯绡嬉皮笑脸地回答。

“难道让我一个人去?”

“没有啊,我陪你去。”

“你怎生陪我,变作狐狸吗?”王子进奇道。

“当然不是,”他说着不知从何处拿出一面铜镜,“你若想见我,只要对着镜子呼唤就可以。”

王子进举着那面铜镜,哭笑不得地说:“绯绡,如此大的一面镜子,怎么可能会让带到贡院啊?”
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他说着又从被窝里掏了一支玉笛出来,正是他随身携带的那支,“你若想见我,吹这玉笛,我便会出现在你面前了。”

“且不说我不通音律,这笛子也是无关科考,我也无法拿这劳什子进去啊……”此时王子进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。

“哎呀呀,怎么如此多的麻烦啊?真是烦人。”最终他不耐烦地从怀里掏出两张符纸来,“来,给你一张,可替你挡灾的,见面看来是不成了。若是有何魔物犯你,我这里这张符纸也自会有反应。”说罢,便将那符纸塞到王子进的衣服里。

“考场中怎会有魔物啊?倒是这张纸,不要被考官发现了才好。”王子进满心不愿,嘟嘟囔囔地出了门。

此时正是清晨时分,天刚刚蒙蒙亮,空气中带着一丝清冷的寒意,一轮圆月还隐约地挂在天际,王子进忙加快脚步往贡院赶去。

空旷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,偌大的东京城,正沉眠未醒。

王子进正沿着青石路疾走,却见前面有一人走得竟比他还要快,晨雾中看不清面目,但见身形娇小,好像是个女子。

王子进心中好奇,急跑两步追了上去,见那女子竟只穿了贴身的红色睡袍,头发也是披散,颇为诡异。

只是那杨柳细腰,及腰长发,像极了那花魁沉星,他立时心花怒放,跑到那人面前。

“沉星姑娘,这么早就出来了?”他雀跃地说,但只看了沉星一眼,就吓出一身冷汗。

只见沉星面色发青,脸上没有一丝表情,皮肉凹陷,甚是恐怖,除了一双眼朗若晨星,哪还有绝代佳人的样子?

她见了王子进恍若不识,神色漠然地一路往前疾走。

“喂,等等啊!”她这副样子,委实令人担心,王子进见状伸手拉她,却觉触手一片湿凉,手掌中竟全都是鲜血。

那红色的轻纱睡袍,竟然已全被鲜血浸透,吓得王子进目瞪口呆,愣在街心盯着自己的手掌,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。可是那血色鲜艳分明,腥气直冲鼻翼,都在提醒着他这一切并非梦境。

等他缓过神来,再一抬头,哪里还有沉星的影子,只余晨雾苍茫,宛如波涛,将整条街道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。建筑的影子在雾气中影影绰绰,仿佛一个个飘摇的孤魂,气氛阴森而恐怖。

王子进吓得拔足便逃,不过一会儿工夫,就已经到了贡院的门外。

此时晨光破晓,雾气也渐渐散去,正有几个早到的书生,紧张地等待开场。王子进见到了这些活生生的人,不由暗自松了口气,浑身瘫软,一下子坐在地上。

“咦,这不是子进吗?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赴考了呢,没想到你这么早便赶来了。”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他诧异地回头,却见身边站着个方脸阔额的书生,正是同窗的道然。

“咦?怎么不见与你在一起的胡公子?他是山阳书院的才子,此次定是志在必得吧?”道然坐在他身边,寻找着绯绡的身影。

“胡公子家里老母病危,急着回家省亲去了,怕是要下次考期再来了。”王子进面不改色地说,他发现自从与绯绡相识之后,自己撒谎的本事与日俱增。

“百善孝为先,你我皆是读书之人,怎可忘了孝道。”道然听了连连点头。

“这次来赴考的人似乎比往年少啊?”王子进望着贡院前稀疏的人影,好奇地问。

“你有所不知,还记得我们险些就要投宿的鸿福客栈吗?”道然悄声道。

王子进忙不迭地点头,怕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恐怖的客栈。

“那客栈走了水,救火的人发现好多考生昏死在里面,都是被蜘蛛咬了,竟然无一幸免。还好发现得早,性命无忧,却无法应试,所以此次参考的人才少了许多。”

“哦。”王子进支吾着回答,忙将话题岔开,生怕说漏了嘴。

两人正聊着,贡院的大门已经开了,百余名考生个个提着文房四宝的箱子,排队接受盘查。

他们急忙跟上队伍,不一会儿便进了贡院。

考生按地区不同,各自被分开,王子进与道然因是同乡的缘故,被分得甚远。

每个考生都要在一个狭小的隔间中完成考试,隔间三面由砖石砌成,只有一面没有遮掩,却是面对考官的。内有书桌和简陋床板,这几日吃睡都是要在里面。

王子进望了望这简直是风餐露宿的考场,不禁怀念起那有着松软锦缎被褥的客栈来。

过了一会儿,就有人过来检查文房四宝是否被做了手脚,接着又有人来发贡纸,大家都写了名字,呈上去盖章核对。

这一折腾,转眼几个时辰便过去了。

待到晌午,考生们都被安排到一个房间吃饭,开考以后,便是吃饭也要在各自的隔间里了。

“唉,我是完了。”道然一见到他就连连哀叫。

“道然兄何出此言?”

“我的位子是坐北朝南,一天有一半多的时间都要晒太阳,岂不是要头昏眼花?”

“这样我还好了,我的那个是东西朝向,太阳倒是不用晒了,就是阴冷了些。”王子进暗自庆幸。

“啊?这位兄台要小心啊!”旁边一位考生转过脸来,他年纪甚大,一脸皱纹,两鬓斑白,看样子已年过六旬。

王子进听了顿时连嚼在嘴里的饭都咽不下去,心想难道自己真的八字凶险,连参加个科考也无法逃脱厄运?

“兄台比小弟年长,还是以名字相称吧,小生姓孙名道然,敢问兄台此话怎讲啊?”那边道然好奇地问。

“说来惭愧,我参加这科考也有几次了,就是从未中过举。”那老生叹道,“奇怪的是,每次秋试都有考生自杀,怎么死的都有,最惨的一个是用笔活生生地将自己捅死了,足足捅了十余次……”

“那又怎样啊,压力太大了吧?”王子进急忙开解。

“在朝阳的房间还没有什么,阳气较重,在朝阴的地方就不好说了啊……”说完那老生连连叹息,捧起碗继续吃饭。

王子进听完他的话,呆若木鸡地抱着饭碗,站在饭堂中,只觉自己的命真是烂到了家。

“这位兄台莫往心里去,每次考试都有虚张声势之人,就是为了扰乱他人心神,万万不可当真。”旁边一个考生连忙出言安慰他,“在下和兄台都是背阴的隔间,莫不是要双双自杀不成?”

王子进心中这才稍有些空隙,只见那书生大概二十余岁,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,眼里满含笑意,一副面善的模样。

“在下姓王名子进,不知这位如何称呼?”

“罗宗芝,叫我宗芝便可。”

饭吃到一半,却听不远处传来咚的一声闷响,竟然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因太过紧张而昏厥。

手脚抽搐,饭菜撒了一地,不过一会儿便有两名考场的仆从把他抬了出去,似乎已经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。

所有考生都被这紧张的氛围感染,变得鸦雀无声。

王子进此时才发觉,自己竟然加入了一个如此残酷的游戏中。考场中有人一步登天,有人再无翻身的可能,从此拉开云泥之差,竟比那妖孽凌虐世人好不了多少。

是夜,王子进和衣睡在那小小的隔间中,只见夜色如水,明月微残,待得这月亮圆满之时,便是科考之日了,他心中不禁焦急,马上闭眼睡了。

哪知这一夜居然太平无事,根本不见那索人性命的妖孽现身。他坐在晨光中连连摇头,只觉自己居然相信那老生的话,真是愚蠢至极。

晌午时分,王子进与道然和宗芝坐在一起吃饭,只见昨日那危言耸听的老生又在吓唬其他的学子。

所说的仍是考场中有妖怪索命的谣言,三人见他都心生厌恶,却又拿他无可奈何。

“如此心术不正,怪不得屡次落第。”道然愤怒地说。

罗宗芝却一直盯着那老生的脸,过了一会儿方挠了挠头,“我好像曾在哪里见过这人,却偏偏想不起来。”

“这种小人,还是不要想起来的好。”王子进连忙说。

当日午后,盖着官府印章的贡纸便发了下来,拉开了三年一次的秋试的序幕。

明日便是解试的鏖战,是夜所有的学子都早早歇下,还没到亥时,考场中已是鸦雀无声。

当晚王子进正睡得酣甜,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声吵醒。只见几个衙役正拖着一个人向外走,那人还在抵死挣扎。

“你这狂徒,不仅妖言惑众,竟还敢在墙上画了符出来。”

“我是在画驱散妖孽的符,这里有鬼啊……”那被拖拽的人抬起头,露出一张老脸和苍白的头发,正是那妖言惑众的老生。

王子进此时已明白了七八分,多半是他疯疯癫癫地做了什么事被发现了,如今已被取消资格。

然而就在这时,那老生猛然看向了王子进的方向,视线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后。

“我看到了,看到了……”他伸出一只手,颤抖地指向了王子进的所在,“那妖怪就躲在床板下,快看啊!又有人要死了!”

王子进听了他的话,只觉秋风袭人,不觉打了个寒战。但其余的考生却不似他这般胆小,纷纷起哄嘲笑,还有人大声咒骂起来。

他这才惊魂稍定,但听那老生凄厉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,越来越远了:“莫要擦那符啊,可救你们性命……”

大家都对他的话嗤之以鼻,相继回去睡觉,王子进辗转反侧,到后半夜才睡着,这一夜却又是太平无事,根本没见那索命的妖怪。

次日科举开考,王子进把肚里那点墨水几乎掏空,才总算堆满了两张纸。中午有人送饭过来,他胡乱吃了,又继续答题。

不知不觉中一日过得飞快,转眼间便又是夜晚。还有考生在挑灯夜战,荧荧的烛光在夜晚中宛若鬼火一般,王子进倒是早早就睡,因早就知道与功名无缘,再看白日答的东西,更是深信不疑了。

哪知他睡到半夜,又被隔壁细碎的声音吵醒,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,听得不甚清楚,但是好像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。

他好奇地看向庭院,却见两个衙役正抬着张草席,蹑手蹑脚地走路,那草席残破不堪,里面似乎装着什么重物。

王子进见了心中咯噔一下,以前也见过这种草席,那是宝财死的时候,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。

就在这一瞬间,那草席中露出了一只沾满鲜血的手,随着颠簸一下一下地摆动,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。

王子进吓得顿时坐起来,只觉这隔间恍如牢笼,囚禁的不光是自由,还有无边的恐惧。

绯绡,绯绡,要是绯绡还在该有多好啊,他抱着膝盖坐在墙角,却是一夜未睡,只要一闭眼,就能够看见血淋淋的人手在眼前晃来晃去。

那是谁的手,那草席下又是什么人?

次日他打了一天的瞌睡,卷子更是答得一塌糊涂,文章写得狗屁不通。考场中一片寂静,每个考生都在专心作答,似是没有人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。

他正恍神间,那老生满是泥污的脸又浮现在眼前,直指着他这边道:“我看到了,他在下面呢,就在床下面,今夜死的就是你!”

王子进一惊:床下,床下有什么吗?想着,他慢慢地蹲下去看床板下面,只见一尺高的地方,黑漆漆的一片,什么也没有。他暗自松了一口气,刚要站起来,却见角落里有个白色的东西,定睛看去,却是一只沾着血的人手。

“啊!”他不禁惊呼一声,一下就站了起来,却觉得膝盖一阵酸疼,眼泪都快流了出来,再看周围的人都在奋笔疾书,自己的腿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桌角上。

眼前只有白日昭昭,阳光明媚,哪里有什么人手?

虽然只是场噩梦,却也令他心惊胆战,待到夕阳西下之时,更是惶恐不安。因为夜晚就要来了,谁知道那无比的黑暗中,又藏着怎样的妖孽魔物?

是夜月朗星稀,王子进燃起一支白烛,蜷缩在床角,抱膝而坐。

过了今晚就再也不用待在这鬼地方,只要他不睡觉,便是妖魔鬼怪又能奈他何?他打定主意,便望着那摇曳的烛光发起呆来,跳跃的火苗中,似乎藏着个白衣少年的影子。

不知道绯绡在干吗呢?他一定把自己忘到脑后,又在喝酒吃鸡了吧?

想到绯绡,王子进不由有些鼻酸,可是没过一会儿,便发现袍角不知何时竟挂在了床板下。

他急忙拿起烛火,弯腰向床下看去,却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,奇怪的是袍子却像是被人紧紧攥住,他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。

他索性把烛台放在地上,钻进床下去看个究竟。可是这一看,却见一人穿着长袍也趴在地上,长发遮脸,眼中尽是血丝,正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袍,一点点地往里拽。

王子进不觉吓得肝胆俱裂,却连呼救的声音也发不出。

长袍一分一分地被拽到床下,他使劲挣扎也无济于事,那人狞笑着伸出一只手,一把掐在了他的脖颈上。

那手却没有皮肉,冰冷坚硬,宛如白骨一般。王子进被他掐得呼吸越来越困难,眼前越来越黑,意识似乎随时都会消失。

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活活被掐死时,那手突然松了一下,王子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一把将袍子扯破,身子一滚,总算是逃脱了。

哪知他却一手按在白烛上,烛火灼热,将他烫得发出哎哟一声大叫。这一叫令他神志恢复,他这才发现自己此时正端坐在床板上,双手拿着一截布条,正在绞自己的脖子。

王子进吓出一身冷汗,急忙将布条扔到地上,这才发现那正是自己的袍角,而周围夜色弥漫,安静宁谧,哪里有第二个人?

又是一场噩梦。

“子进,你没有事吧?”就在这时,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。

“绯绡!”王子进又惊又喜,但见隔间外斜倚着一个人,白衣胜雪,俊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,不是绯绡是谁?

“只是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,你来了,就好了……”王子进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。

“怕不是梦那么简单,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而来吗?”绯绡走到王子进面前,递出一张符纸,正是前两日两人各分一张的符纸,绯绡手中的那张,已然被人撕成两半,“有魔物袭击你了,我这才赶来。”说完探手入王子进怀中,去拿另一张符纸,那张符纸却碎得无法从衣襟里掏出来,飘飘洒洒地掉了一地的纸屑。

“刚刚,就是它助你将魔物驱走的。”

“难道,刚刚那不是梦,是真的?”

“正是,你我现在就去将那东西揪出来。”绯绡一扬眉,志在必得地走了出去。

“喂,我不能走出去啊,会被人发现。”

“哎呀,你真是麻烦。”绯绡不耐烦地说,一抬手就将折扇插在王子进头上,“走吧,定不会有人看到你。”

“那个……能不能换样东西啊?比较小一点的?这个转头有所不便……”王子进头顶折扇,左右晃了一下脑袋,竟觉耳边生风。

绯绡一脸不快,拔了扇子,随手抓起一支毛笔**他的发髻,“这下可以走了吧?”

两人走出隔间,不要说没人发现他们的存在,却见月光之下,二人连影子都没有半分。王子进不由被这奇异的景象吓了一跳,绯绡唇边却露出得意的笑容。

看样子只有他们二人可以互相看到彼此,简直就跟话本上说的隐身术一样。

这新奇的体验令王子进兴奋莫名,在庭院中又蹦又跳。只见秋凉如水,月满如盘,偌大的庭院中,不见一个人影,只听地面上传来簌簌轻响。

不知是谁家脚步,踏破黄叶?

“绯绡,那妖孽到底是什么,你可知晓?”王子进问道。

“现在暂无头绪。”

“那我们到何处去找啊?”眼见已是三更,四下一片寂静,考生们大多已经休息,到哪里去找那鬼怪来?

“那应该是一只灵妖,能用幻术蛊惑人心,所以大多考生都是自杀身亡的,我们只要找出它是在何处出来的,将那出口封住便可以了。”

“前两日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考生说考场里有妖怪,还说那鬼怪是以前自杀的考生变的。”

“哦,有人知道甚好啊!那子进你尽量想一下那人的音容面貌,我用法力引了思念体出来,我们再想法找他。”

“啊?还要我想他?”王子进一想起那老生满是皱纹的丑脸,和他临被拖走时的情景,不禁心有余悸。

他正想得出神,便听绯绡说:“好了。”

只见绯绡的两手正罩住自己的头部,慢慢向外移动,似乎要将什么东西从他头脑中抽出来一般。

奇妙的是,他纤长的手掌间,隐隐有一团淡淡的雾气慢慢浮现,白雾不断流动变幻,竟变成了一张人脸。

王子进见了惊奇不已,忍不住叫了一声好,而随着他的叫好声响起,那张脸竟然呼地一下消散,绯绡掌中又是空空如也。

“奇怪……”绯绡剑眉微颦,自言自语道,“竟然引不出来?!”

“莫不是我刚刚的叫好分了心,所以才失败了?来来来!我们再来一次!”王子进说道,屏息凝神又要想那老生的模样。

“不关你的事,是没有记忆可以引出来,你确定见到的是一个活人吗?”

“千真万确,他最后还是叫衙役拖了出去,走的时候还拼命地叫些什么……”

“他说了什么?”

“说床板下有人,还有妖怪索命,好像还有什么,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。”王子进焦虑地说,记忆如同躲在了层层的密林中,云烟缭绕,根本无处追寻。

两人正说着,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咚的几声闷响,在寂夜里分外刺耳。

他们急忙跑过去,但见一个书生正在用头撞墙,已经撞得鲜血飞溅。血花洒在灰墙上,触目惊心。但那书生似不知道疼,仍用力地一下下撞着。

“还不快快停下来。”王子进见状连忙跑过去阻止,却被绯绡一把拉住,他不由朝绯绡怒道:“为何拦我?此时救人要紧!”

“你这般救人,怕是救不了他,倒连自己也卷进去。”绯绡不徐不疾地捡起两片黄叶,托在掌中,朱唇微启,朝叶片吹了口气。

只见黄叶竟发出“嗖”“嗖”两声轻响飞了出去,不偏不倚地将那书生圆睁的双眼盖住,他立刻停止了自残,直勾勾地一头栽倒在地。

“莫不是死了吧?”王子进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,只觉他周身肌肉都僵硬无比,似乎正在抽搐。

“只是魂魄被镇住了而已,一会儿自会好了。”绯绡也走到那书生面前,凤眼中隐含精光,在他周身溜了一遍,“居然没有一点怨气残留,这次又被它逃了。我们这样追着它跑不是办法,要赶快找出那个连接人世与死地的门。”

“怎么还有这种门?”王子进疑道。

“只是个比拟的说法,说是桥也可以。这个魔物能存活这么久,而且活动范围如此狭窄,估计是什么人故意召他过来的,就像在人世和地府之间架了一座桥,只要那桥没有断,它便可自由来往于生死之间,而它若躲了回去,便是再厉害的道士,都拿它没有办法。”

门?桥?是什么?可以通达人间与死地,一切怪事都是在那老生被赶出去以后发生的,他在彼时又说了什么?

“绯绡,我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,你能不能助我想起它?”王子进急得抓耳挠腮。

“是帮你回忆吗?还是怎样?”绯绡不禁好奇。

“你不是有好多法术吗?能不能用一样把我脑子里的记忆弄出来啊?”

“记忆便如柔丝,有千丝万缕,我可以试试。”绯绡板起俊脸,歪着头说,“要用哪种法术呢?”

“尽量用安全一点的啊。”王子进看了看他的模样,似乎毫无把握,不由有些胆怯。

“决定了,就用离魂大法吧!”

“哎?这个听起来不甚安全啊?”

“管不了那么多了。”接着王子进只见绯绡伸出一根长指抵到自己的眉心,随即头脑发热,整个人竟飘飘欲仙,甚是舒服。

等他再一睁眼,发现自己竟然真的飘了起来,再一睁眼,自己肉身表情木讷,躯体僵直,正站在自己身下。

我还不想死啊!这怎么看都像是灵魂离体,可是他想大声叫嚷却根本发不出声音,就在他惶恐不安时,耳边传来绯绡清朗如水的话语:“子进不要害怕,我这就去你的身体里将你的记忆找出来。”

他这才心下稍安,飘飘荡荡地浮在半空中,只见绯绡面色肃穆地站在他的躯体对面,两人如同木偶般面面相觑,不知在搞什么名堂。

一刻钟后,仍然毫无动静,黄叶翩翩而下,落在两人肩头,如蝴蝶停驻,美丽而玄妙。

王子进等得心焦,就在这时,只见自己的躯体突然动了,那秀气而僵硬的脸抽搐了几下,竟轻轻吐出了一个字:“符……”

刹那间他的身体产生巨大的引力,如海底的漩涡般将他的意识吸了进去,等他再睁眼时,却见绯绡正站在自己面前,好奇地望着他,这才知自己的灵魂已经回到了身体里。

“怎样?你方才看到了什么?”绯绡急切地问。

“我刚刚只说了一个‘符’字。”王子进脑中突然灵光一闪,那晚发生的事潮水般奔涌进脑海。

老生惊恐扭曲的脸,他拼命指着自己的模样,还有他最后说的那句话:“莫要擦那符啊,它可救你们性命。”

没错!被他遗忘到记忆深处的,至关重要,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,就是这句话!

“看来你是全想起来了,你的记忆被人封住了,看起来正是那老家伙干的。”绯绡拉着王子进就走,“我们这便找那符去。”

“为什么?那人看起来不像精通什么异术,而且那符,不是他画来救我们性命的吗?”

“嘿嘿,救你们性命干吗不让你们想起来,怕那是画来取人性命的倒是真的。”绯绡冷笑着答。

王子进听了不由脊背发冷,万万想不到这老生竟阴损若此。

两人一路找去,却根本找不到一间空着的隔间,里面都有书生沉睡。又转了半个时辰,再次回到了王子进所在的地方,此时已经月影西斜,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。

“这该如何是好?”王子进望着那变得淡薄的月影,不由心焦。

“再找一找吧,定然找得到。”绯绡环顾四周,却见不远处一个书生正在奋笔疾书,此时已是深夜,他却似乎没有休息的意思。

“你看那边。”绯绡拉了王子进一把,只觉那隔间里的烛光摇曳不定,在夜晚看来,几如鬼火。

“怎么了?”王子进顺着他的指示看去,未见有何不妥,再看那书生的娃娃脸,竟然笑了,“那不是宗芝吗?”

“你认识他?”绯绡好奇地说。

“不错,是在考场里认识的,是一个很亲善的人。”

绯绡听了却不以为然,“我怎么不觉得此人亲善?”

“人说狼顾狐疑,果然如此!”

王子进话音刚落,便听有人在叫他:“王兄,你怎生出来了?”

他听了这声音,不由一愣,只见罗宗芝已然停了笔,坐在椅子上朝他招手,依旧满脸堆笑,只是那笑容在灯下看起来竟有几许虚幻。

王子进看着他白皙的面孔,只觉这事有大大的不妥,但是哪里不妥,他又说不出来。

宗芝的笑脸,映着烛光,灿烂一如昨日,却也如逝去的时光般遥远得无法触摸。

两人均是一惊,连忙交换了一下眼神,似乎都想从对方那里得到答案。

“他怎么能看到我们?莫不是你的隐身术不好用?”

“也许有人天赋异能?过去看看再说。”绯绡漂亮漆黑的眼睛转了转,向宗芝走了过去。

罗宗芝见他二人过来,起身笑道:“王兄怎的如此雅兴出来赏月,不怕督学发现吗?”

王子进傻笑一下,抓着头皮,不知该作何回答,难道告诉他自己是出来抓妖伏魔的吗?

“子进,快看那是什么?”绯绡却轻轻拉了他一把,美目流转,视线落在了宗芝身后的墙壁上。

王子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只见墙壁正在月光下慢慢发生着变化,纵横开裂的墙皮如游蛇般汇聚合拢,居然形成了笔走龙蛇、扭曲古怪的符咒。

他只看了一眼,立刻觉得头皮发麻。

“这便是那符咒吗?是你刚刚说的那门吗?”

“没错,就是这里,还有怨气残存。”绯绡话音刚落,却见王子进已经一马当先地冲到那墙壁之前。

“哎呀呀!那还等什么?还不快将它擦了!”说罢他一把就推开宗芝,爬上桌子,就以衣袖去擦拭墙上的符咒。

绯绡没有想到他动作如此之快,中间又隔了个一边护着考卷一边呼叫的宗芝,竟眼睁睁地看他干傻事,而无法阻止。

但见王子进已然踩在那条凳上,用衣袖开始抹起墙来,可是墙上的墨迹却是怎么也抹不掉。

“这要如何擦法?”他不明所以,回头问绯绡。

可话未说完,却突然觉得头晕眼花,心口泛起恶心。只见那符咒正在飞速发生变化,墨痕扭曲游走,竟然幻化为一张苍老的脸,正是那作祟的老生。

那老生五官如常,脸色却青白失血,跟记忆里已截然不同。

“哇!”王子进吓了一跳,一头栽倒在地,却见那老生已然缓缓从墙中走了出来。

他面目僵硬,目光呆滞,一袭灰布长袍已然破得不成样子,空气中一种压迫感扑面而来,让他几乎无法呼吸。

“不要,不要过来啊!”王子进捂着胸口,吓得连连哀叫。

“子进莫要惊惶,你再看看那里有什么?”耳边响起了绯绡的声音,他连忙稳住心神,再睁眼一看,眼前竟只有一面画了符咒的墙兀自立着,哪里有恐怖的人影。

“你看到的都是幻术,不过他已经来了,你触动符咒,已经将他引了过来。”绯绡说着,转身望向隔间外的草地。

“在哪里啊?我怎么看不到?”王子进急忙四下望去,却是一个人影也无,只有月朗星稀,黄叶飘零。

然而他刚刚松了口气,却觉脚下一软,只见自己竟踏在一片血池当中,令人作呕的腥气扑面而来,让人无法呼吸。

血池不断蔓延,不过一会儿工夫,已经淹到了王子进的胸口。他不禁吓得手脚慌乱,双手一阵乱抓,可哪里有一根救命稻草。

正慌乱间,听得一道细微笛声从夜风中飘来,清丽悦耳,婉转曼妙。在笛声响起的同时,眼前的景色随之发生变化,血腥地狱竟幻化为一片花园。

其间落英缤纷,美不胜收,正有一白衣少年,坐在那花圃中央,执一碧绿玉笛闭目吹奏。

但见他面容如玉,黑发如墨,宛如仙人之姿。

王子进望着绯绡飘摇的身姿,出尘的美态,正自心神荡漾,却见花丛中突然燃起一把大火。火舌凶猛至极,挟着滚滚浓烟,转眼便吞噬了绯绡的白衣,并且气势汹汹地朝他袭来。

他吓得哎哟一声,惊出一身冷汗,可是即便烈火焚身,笛声仍然在火海中绵延不绝,悠扬入耳。

这优美的曲声让他的心平静下来,再一睁眼,只见景色又转变为幽深的山林,一条瀑布如白练般从峭壁上奔涌而下,刹那间便浇熄了烈火。

只有青山如画,绿水如练,像是连烦躁的心都被这优美的景色抚平。

一时间景色不断变幻,一会儿是人间天堂,一会儿又变为熔炉地狱,王子进此时方知道这是绯绡和那妖怪正在以幻术相斗。

他想到此节,那些或怪异恐怖,或引人入胜的景色刹那间灰飞烟灭。

眼前只有绯绡一人正盘膝坐在考场的庭院中吹奏玉笛,黄叶翩翩而落,衬得他白衣飘飘,俊美得不似凡人。

而他美丽中透着英气的脸上现出悠然神情,显然已占了上风。

“这般斗下去毫无意义,赶快现身吧!”他又吹了半阕曲,长睫微颤,睁开了眼睛,朝空旷的夜色中喊道。

但听庭院间传来沙沙轻响,只闻其声,不见其人,似有一人自远方踏叶而来。

绯绡将玉笛随手插在腰间,整整衣冠,站起身来。

“兄台幻术高明,小生甘拜下风。”脚步声停住,却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,随即一位老人如幻象般在浓夜中浮现,正是那老生。

只是他穿着靛蓝色锦袍,头戴金冠,哪里还有落魄书生的模样?

“我族向来以幻术闻名,只是略胜而已。只是你本是一介书生,怎的怨气如此之重,偏要取他人性命?”

“这是我自己的事,你管得着吗?”那老生冷笑着答道。

绯绡竟也不生气,薄唇微抿,荡漾出了然的笑容,“怕是那个自杀的考生便是阁下自己吧,因死后心中怨气太重,竟然化作妖孽。”

“你懂什么?这科举害人,我这是在警醒世人。”

“哈哈哈,真是有趣。”绯绡微微一笑,将玉笛横在胸前,“为什么干坏事的都要为自己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呢?难道他们自己也知道丢脸?”

绯绡的话一针见血,似是说中那老生心事,他突然指甲暴长,锋利如刀,疾向绯绡扑来。

两人转眼间便斗在了一起,只见斗室之外,月光之下,两人辗转腾挪,化为一团蓝光一道白影交织纠缠。

只有罡风扑面,杀气四溢,哪里还分得清谁是谁?

凌厉的杀气卷起地上的片片落叶,也割碎了王子进的衣袍,他吓得连连后退,退到隔间之中,却意外地撞到了一个人。

只见罗宗芝正抱着试卷,伏在案上奋笔疾书,似乎根本没将这激烈的厮杀放在眼里。

“哎呀,你怎么还在答卷子啊?这千年狐妖和索命厉鬼打起来了,我等凡夫俗子,还是快点避让吧。”他连忙要拉宗芝逃走。

“王兄放手!”哪知宗芝却一把推开了他,再一抬头,娃娃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平时笑眯眯的模样。

王子进望着他凄厉愤怒的脸色不由一呆,竟觉得眼前的是个从未相识的陌生人。

“试卷,我的试卷。”宗芝理都不理他,只低头去捡散落在地上的考卷。

这如痴如狂的样子让王子进觉得心酸,竟忘记逃跑,也俯首帮他去捡试卷。

但见那白纸黑字,如雪舞龙蛇,句句都是学子的心血。王子进见了,眼眶跟着濡湿,只觉这科举当真害人,前两日还好好的人,才考了两天试就变得如失心疯一般。

可是他再定睛看那答了一半的考卷,却觉得哪里不妥,但还没等他端详明白,便被宗芝一把夺走。

对了,是官印上的年号!宗芝答的竟是咸平年间的试卷,如今已是景祐年,距今已过去了三十年有余。

他想到此节,只觉得脑后生起凉风,再看宗芝正投入地盘膝坐在地上,挥毫泼墨,又继续答起题来。

而在他的身后,绯绡与那老生斗得正酣畅淋漓,阵阵罡风卷起他的衣带,他坐在风刃之中,仿佛将生死置之度外,眼中只有这未答完的考卷。

王子进望着神情肃穆的宗芝,又看了看裹在战团中的绯绡,不由呆立在原地。宗芝显然不是如今之人,但那边与绯绡激斗的又是谁?

一时之间,在漫天飞舞的黄叶中,他竟不知哪边是真,哪边是幻。

正在这时,却听绯绡大声呼叫:“子进,快快助我。”

只是这一恍神的工夫,但见那老生竟偷袭成功,将五指**了绯绡的胸口,他的白衣被鲜血浸染,眼见是不能活了。

“绯绡!”王子进顿时如遭重击,脑中变成一片空白。怎么会这样?狡猾的绯绡,聪明的绯绡,最会骗人的绯绡,怎么如此轻易就死了呢?

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游山玩水,还要去东京城最好的饭馆吃麻油鸡、芙蓉鸡的吗?他怎么能舍得死呢?

王子进再也顾不上害怕,一头就向那老生撞去,“你这浑蛋,快还我绯绡!”

哪知当他接住绯绡滑落的身体,却觉得手臂间轻盈无比,那白衣胜雪的少年竟然轻飘飘地落在地上,变成了一把折扇,上面被人抓了个大洞。

“嘻嘻,本以为派个扇子对付你就已经足够了呢!想不到你还颇有本领。”只见绯绡坏笑着倚在树上,却是毫发无伤。

王子进见了,立刻破涕为笑,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那老生气急败坏地扬起手臂,再次要向他胸口抓去,可是绯绡速度比他更快,玉手轻扬,手中玉笛当头就击在他面门之上。

只见他身影在夜风中一晃,居然凭空消失了。

“他又逃进了那道门里,我们要破了他的通道,让他永远留在死人之国,再也回不来。”绯绡拉住王子进冲进了隔间,停在那扭曲的符咒前,他俏脸含霜,朝王子进道,“忍着点……”

“这关我何事?”王子进纳闷地问,可他话音未落,突觉手臂一疼,只见绯绡五指如刀,飞快地在他手臂上划破了一道口子。

一甩手,鲜血飞扬而下,散落在遍布咒文的破败墙壁上。

“哇哇哇,好疼!”王子进高声尖叫,可抬头再看,墙上只有数滴血迹,那如蛇如虫的符咒,竟然全部消失了。

他正自啧啧称奇,见绯绡在墙根处捡起什么东西。

“这就是那妖孽的本体,要拿去快快烧了才好,否则他永远不会消失。”王子进忙凑过去看,竟是一根快秃了毛的毛笔,笔管的漆已经快剥落殆尽,上面隐约见一行小字:草堂隐者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