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

再见到将军,是在火光冲天,血流成河的皇城。

辛未年,长门乱。

父皇被乱箭钉死在了龙椅上,头颅被悬在长门上。

造反的王叔龙椅还未摸到边,却又被他勾结的呼羯人反手坑杀了。

呼羯人残暴,一宫接一宫地屠戮。

无论主仆,无论老少,皆逃不过。

月梨姑姑出去探信,再没能回来。

母妃提了藏在佛龛后的宝剑,杀了出去。

我想帮她,但迎敌才发现,碰到嗜血的恶魔,我的花拳绣腿根本无用。

为首的呼羯王冲着母妃大声调笑:「赫兰将军,好久不见。你那没用的夫君已叫本王枭了首,以后换本王疼你,如何?」

母妃红了眼,连连以剑刺伤了几人。

呼羯人挟持了我:「赫兰将军,你若不肯,那就让你女儿伺候本王,她的模样,倒是和你有几分相像,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骨头也和你一般硬。」

话未毕,他便拽住我的头发,取了佛龛前的香,往我眼下直直烫来。

灼疼炸开,血泪淌下,我闷哼一声,咬牙忍着,我不想叫母妃分心。却听到母妃的哭喊和尖叫。那是十多年来,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眼泪。

我一直以为,她厌恶父皇,就连带着也不爱我。

我错了。

兴许是太疼了,我的视线开始模糊。

失去意识前,我看到母妃扔了剑,跪到了那呼羯人身前,求他放过我。

她冲我笑了,用唇语说,好好活着。

醒来时,我已被扔到了宫外的杂草堆里。几个呼羯兵正互相推搡,不怀好意地看着我。

「大王说放了她,你去,我可不敢。」

「怕什么,如今这情景,她活不过明天的,没有我们也会有其他人。」

我捂着被烫伤的脸,和着血泪,爬起来,握着碎土和石头。

他们向**近,眼里已将我剥了个干净。

风雪中,马蹄声声,一骑人马奔驰而来。为首之人连射七箭,凌厉精准,一箭一命。

是穆平川。

乱世之中,我再次与他对视。

他眼里燃着火,淬着冰。

我如遇天神地跪在他身前,求他救我母妃。

他怜悯地看着我:「殿下节哀,兰妃娘娘,已不在了。」

他说,母妃跳了下来,从那高高的长门之上。

我心口如刀割,咬着牙,一字一句道:「我要报仇,求将军,教我!」

他把我扶了起来:「殿下,那场风雪教会我一个道理——跪着,是报不了仇的。」

他说,想要报仇,得变强大,得隐忍蛰伏,得一击必中。

我听进去了。

他是趁退路未被彻底封死前,集结了人马,进来救人的。

并非来勤王救驾,而是来救平民百姓。

我与他一起,边救人,边撤退。

山禾和永安,便是我们救的一对无家可归的娃娃。

离开前,我遥对长门洒酒三杯、歃血起誓。

「此仇不报,永世不宁!此恨不雪,枉生为人!」

他在一旁看着,递来了拭血的手帕。

后来,战火绵延,屠戮不断,北境十三州就此沦陷,南境也进入各方势力割据抗衡的状态。

我跟着穆平川的那队人马,一路南下,去寻我的皇兄。

南渡逃亡的陋船上,叛国的梁人拿着我的画像搜查辨认。

为躲搜查,穆平川把我裹在渗血的斗篷之下。

避不可避的肌肤之亲,烫得我在冬月里阵阵发颤。

孤山葛岭,月照寒江。

他的双眸,清晰如墨。

我忽然如魔怔了一般,仰头问他,将来愿不愿娶我。

他怔了一下,看向江上的虚空处,语重心长地说:「殿下,肩负国之兴亡者,背负血海深仇者,情之一字,最难奢望。」

那时的我,懵懵懂懂,并不明白其中涵义。

如今,我明白了,却也已成为了他口中的难奢情字之人。

但我,总没有他那般始终如一的坚定。

我有未尽之责,有未报之仇,可见到他、想到他,总还是有那么一些不舍与不甘。

他则不同,心有仇恨,便只报仇恨;心有山河,便只念山河。

目标明确,从不拖泥带水。

灵昭寺的石阶上。

他离开前,只留了一句:「成大事者,无囿私情。和亲一事,臣知晓殿下早已有了决策。殿下要走的路还很长,臣不会做绊脚石。」

他知我的不坚定,于是帮我点了最后一把火。